《志 愿 者 》（小說）

　　里揚

　　明皓今年六十，正值花甲。疫情之前，老伴先去了珠海，原本等明皓8月8日去的，突然有了疫情，三次改票，還是沒能走成。

　　明皓住在機關(guān)小區(qū)。疫情發(fā)生后，年輕人還要上班，小區(qū)選志愿者，老年人都沒報名，沒辦法，明皓硬著頭皮報名。原想著十天半月的也能行，誰料想這一封就是兩月，年輕人也受不了，況且是六十歲的老漢。

　　明皓不是莊稼人，干不了力氣活。在大學那會兒他表現(xiàn)好，學生會干部，入了黨，品學兼優(yōu)的，被組織上作為優(yōu)秀選調(diào)生，安排到區(qū)機關(guān)工作。他皮膚白凈，身體單薄，戴副眼鏡，走路腰板直直的，雖然個不高，但有正氣。

　　明皓在機關(guān)工作講原則，主持公道，眼里容不得沙子。他特別看不慣溜須拍馬的，時不時懟人幾句。他潔身自好，有君子之風。這個有氣節(jié)風骨之人，未曾想，疫情期間也當了志愿者，真是精彩人生。

　　“還精彩呢，沒把我累死！”

　　明皓雖說有點怨氣，但穿上白大褂從早忙到晚，工作認真負責，任勞任怨的，一干幾個小時，不敢有半點疏漏。

　　說來也巧，這個單元6樓住著黃廳長，原來就是明皓的處長。15樓住著柳青，和明皓是大學同學。大家平時各忙各的，也沒功夫搭話，可這當了志愿者，隔兩天也得見個面說兩句，好像有點別扭。

　　話說三十多年前一次機關(guān)年終評優(yōu)，處級干部共有4個名額，可機關(guān)有十來個處級干部。領(lǐng)導說，讓群眾推薦。干部大會上，明皓沒投自己處的黃處長。明皓為人敞亮，把這事也明白的說了出去。后來機關(guān)推薦副處級干部，黃處長認為明皓年輕，還有機會，先解決老同志吧?？擅黟┕勒?，做事做人坦誠，群眾基礎(chǔ)好，過了一段時間，還是當了副處長，當然和黃處長不在一處，兩個人心里好像有點芥蒂……這是后話了。

　　明皓清理垃圾忙了一天，頭昏眼花的，人快斷氣了。晚上，回到家，熱了一袋牛奶，吃塊馕填填肚子，正要坐下來休息，突然手機響了，是社區(qū)干部打來的，說有急事下樓商量。明皓穿著白大褂來到小區(qū)居委會辦公室。馬書記焦急地說：“你們單元6樓的黃廳長突然心絞痛，臉色發(fā)紫，要趕緊送醫(yī)院，他兒女都在內(nèi)地，家里只有老倆口，都是八十歲的人啦，怎么弄？急死了！”明皓說：“馬書記別著急，我來聯(lián)系一下?！?/p>

　　明晧原是知工處處長，自治區(qū)各大醫(yī)院的領(lǐng)導都熟悉，不一會兒都聯(lián)系妥當。馬書記安排好車輛，明皓從樓上手攙著黃廳長慢慢走出電梯，坐上車直接到了醫(yī)院。安排妥當后，明皓給黃廳長請了護工，買好了各種日用品和水果。

　　護士長問道：

　　“這位老人是你父親嗎？”

　　明皓回答：

　　“他是我尊敬的老領(lǐng)導！”

　　忙了兩個多小時，人快累癱了，明皓這才坐下來喝口水歇一會兒。這時，吃了藥打了點滴的黃廳長情緒也穩(wěn)定了許多。

　　“明皓啊，多、多虧你??！兒女也沒你、你照顧得這么貼、貼心??！…”黃廳長有點激動，唇角顫動著說不出話來，雙手緊緊抓住明皓的手不放。

　　“老領(lǐng)導別客氣！有啥事隨叫隨到！你永遠是我的老領(lǐng)導！”

　　“明皓是 個 好、好苗子??！…”

　　黃廳長說話吃力，但很清晰！

　　明皓顫顫巍巍回到小區(qū)已是凌晨4點，小區(qū)里明月清輝，皓皓如水…

　　轉(zhuǎn)眼封控兩個月了，社區(qū)本想著把明皓換下來休息一下，可這幢樓里年輕人上班走了，剩下的老弱病殘也沒人報名，實在沒人可抽了。

　　明皓說：“我當志愿者還是善始善終吧！再堅持幾天也該解封了！”

　　明皓負責二號樓二單元。這活臟累不說，主要是穿防護服太難受了，不到十分鐘就全身汗，眼鏡起霧，面罩都不能戴，不然啥也看不見?？谡诌^一會也濕了，每天手套能倒出水，手都泡白了。這一天下來工作量也大。一些住戶都不愁錢，超能買，購貨多垃圾就多，而且電梯有幾層壞了，爬上爬下，每天背著消毒液從21樓走到3樓，晚上腿都打哆嗦，累得睡不著，連續(xù)失眠。奔60了，干不動了！

　　跟往常一樣，每天上午挨門挨戶清撿垃圾。每到15樓，明皓就感覺別扭，好像柳青家門口的垃圾都比別人家多，味難聞…明皓每次清理垃圾，就好像年輕貌美的柳青在門縫里偷看著，這心里別提多窩囊了！

　　（我劇透一下：話說四十年前大學期間，明皓和柳青一個班，都是學生會干部。倆個人品學兼優(yōu)，一來二往的有點意思，同學們都看在眼里，這郎才女貌的真是天仙配。臨畢業(yè)季，這班里的男女生都手忙腳亂的想抓個相好。明皓也不甘落后，跟柳青要確定關(guān)系。柳青家是本市的，就定好星期天帶明皓回家見見父母，好把這事定下來。到了家里，她母親忙著飯菜，她父親陪著明皓說話。明皓一點不拘謹，外套一脫便口若懸河。他喜歡發(fā)表見解，就當前形勢和任務(wù)講了一個多小時。柳青父親也是老干部，對明皓很是賞識：青年才俊，人才難得！

　　一頓吃喝，明皓一點不怯場。柳青也暗自高興，這家伙將來就是出入大場面的人。明皓感覺像打了個大勝仗，打著飽嗝，收兵回營。

　　送走明皓，一家人坐下把今天的活動總結(jié)歸納一下。父親說：“這青年氣宇軒昂的，磊落坦蕩，是可塑之才…”

　　母親說：“娃娃是個好娃娃，就是個子矮了，又那么瘦，你看他吃飯胃口真大，怕是前幾年餓壞了…”

　　柳青說：“個子是矮了點，可秤砣雖小壓千金…”

　　母親又說：“來到家里，盡他一個人說，你爸都說不上話…”

　　柳青……

　　母親說：“空著手來，吃飽了回，瀟灑走一回…”

　　柳青……

　　畢業(yè)分配了，柳青到了經(jīng)貿(mào)委工作，不久便和一個負責外貿(mào)的青年確立關(guān)系。明皓原以為對柳青是勝券在握，結(jié)果事與愿違，幾天沒想明白：柳青同學，咱們不是說好的嘛，這山盟海誓的在領(lǐng)證前都不算數(shù)哈？！好在明皓視野開闊，人生高遠，分配到區(qū)機關(guān)工作后，便有姑娘喜歡上了他。人家姑娘也大學畢業(yè)，舉止端莊，一臉祥瑞之氣，明皓和她傲骨賢妻，天造地設(shè)。

　　看官切記，此屬個人私密，不得外傳，明皓若知，定龍顏大怒?。?/p>

　　又到了15樓，門口堆滿了垃圾。明皓緊皺眉頭：柳青呀，你說你年輕時一朵鮮花，干干凈凈的，現(xiàn)在怎么一天能產(chǎn)生這么多垃圾，很不協(xié)調(diào)，而且這味道讓人受不了…

　　柳青結(jié)婚后，生活也是幸福美滿的。他先生是最早的機關(guān)干部下海，做邊貿(mào)生意，掙得盆滿缽滿的。男人有錢了，思想活絡(luò)了，后來帶著一小妹去了歐洲，留下柳青和兒子，好生凄涼。明皓雖說剛正，也心生惻隱。真是命運弄人，咱倆當年情投意合的，還差點成了夫君。為這事當年幾夜沒合眼，心里抜涼拔涼的，真想找你理論理論，可那時沒手機，硬是找不到你人，你欠我一個說法，一個道歉，這事我耿耿于懷著呢！可現(xiàn)如今，不但沒聽到你的道歉，我還每天準時給你倒垃圾，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你的？！一一我真是無地自容，羞愧難當??！…算了，算了，都是過去的事了，往前看，咱這是給全社會當志愿者，是為全民抗疫做志愿者，不是為哪個人。

　　明皓倒完垃圾，又給各戶送疏菜包，這一干就是六、七個小時。回到家里，“咕咚咕咚”喝了一缸子茶水，倒在沙發(fā)上，老骨頭早已散了架。

　　忽然，手機響了，明皓一看是陌生電話，想必又是養(yǎng)老詐騙的，不接了！電話又響了，還是接吧，我這志愿者的電話群里發(fā)了，怕是住戶有事呢？只聽電話里頭是個熟悉又急切的女聲：“明皓，我是柳青！”

　　明皓頭“嗡”的一聲響開。

　　柳青說：“剛才孫女胳膊不小心摔斷了！這深更半夜我去找誰呀？”柳靑在電話里哭了起來。

　　明皓馬上起身說：“你先別急，我馬上到！”

　　明皓急忙穿上白大褂，直接來到社區(qū)辦公室跟馬書記說，柳青孫女胳膊摔壞了，你趕緊備好車，帶上通行證，我這就跟醫(yī)院聯(lián)系。

　　說時遲那時快，不一會，所有的事聯(lián)系好，直奔醫(yī)院。

　　明皓坐在副駕駛上，柳青抱著孫女坐在后面，孫女疼的“嗷嗷”直叫……

　?。ㄋ氖昵?，也是這樣的深秋，明皓和柳青正打的火熱，倆個人好的跟一個人似的，一起吃飯一起上課，走哪都如影隨形，生怕弄丟了。有個外系的男生跟柳青多搭了幾句話，明皓便責問柳青那男的說了什么，有什么陰謀？！有的女生跟明皓偷偷遞個眼神，還不待明皓接著，柳青馬上靠近明皓磨磯起來，不給外人一點機會。全班人都說他倆收獲最大：上了學，入了黨，雙雙都是選調(diào)生，又定了終身大事，就等著領(lǐng)證了?？商煊胁粶y風云，接下來形勢急轉(zhuǎn)直下，倆人各奔東西，形同陌路，讓人唏噓。）

　　到了醫(yī)院，明皓一陣張羅辦好所有手續(xù)，大夫趕緊給柳青孫女的胳膊拍了片，然后對接上，再固定上石膏，整個過程把孫女疼的哭天喊地的。望著柳青抱著孫女，明皓心生憐憫：唉，養(yǎng)兒養(yǎng)女忙了一輩子，長大了各奔東西，要用的時候，一個不在身邊！

　　柳青一邊哭著一邊說：“兒子兒媳在內(nèi)地，假期了讓孫女跟我玩，開學了再送回去，這可好，疫情來了，一封兩個月…”

　　柳青也是六十的人了，當年那個身條婀娜，青春洋溢的大學生已是滿頭白發(fā)，滿目滄桑了，生活的艱辛讓她過早衰老。

　　她說：“剛才在家我洗好衣服要晾掛，孫女非要幫我干，誰知她站在凳子上，腳一滑猛摔下來，不巧手撐地，胳膊弄斷了，你讓我怎么給她爸媽交待呀！…明皓多謝你啦！”柳青不停的擦著眼淚…

　　孫女也哭著說：“謝謝爺爺！謝謝爺爺！…”

　　柳青抱著孫女哭的更厲害了。明皓聽出這哭聲里的萬千言語，心里也是五味雜陳…

　　持續(xù)60天的封控，讓明皓這個老志愿者人困馬乏。社區(qū)干部說：不行換個人吧？

　　明皓說：現(xiàn)在單位工作那么緊，年輕人也都在上班，我還是堅持幾天吧，我看疫情出現(xiàn)拐點了，再堅持一下！

　　二十勝利召開了，干部黨員群眾都很振奮，明皓和其他志愿者干的更起勁了。

　　接到通知，區(qū)上領(lǐng)導明天要來社區(qū)檢查疫情防控工作，其中環(huán)境衛(wèi)生是重要一項，要求各居民樓道垃圾清理和小區(qū)垃圾清運要及時干凈。只要街道一安排，志愿者聞風而動。

　　明皓挨個的把整幢樓的垃圾全部清理干凈，又把樓道整個消毒一遍。只見他一次次挨家挨戶提著沉重的熏人的垃圾，步履沉穩(wěn)堅定地走向垃圾場。這個六十歲的老人迎著陽光，身穿白大褂，如同身披盔甲的戰(zhàn)士，面對來勢洶洶的病毒，滿臉剛毅，一身正氣，毫無懼色，用理想和信念堅守著防疫陣地，豁出這條老命，守護著他熱愛的城市……在陽光的照射下，他那身軀如同雕塑，那樣巍峨，讓人高山仰止……

　　夜晚，環(huán)衛(wèi)垃圾清運車到了，把一桶桶垃圾裝進車內(nèi)，明皓又把周邊散落的垃圾也打掃干凈，裝進垃圾桶。

　　借著車燈，環(huán)衛(wèi)司機對著明皓喊著說：“唉，我說老伙計，我看你在這個小區(qū)干了兩個月了，你比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還辛苦吶！我都心疼老漢了！可別把身體弄垮了！”

　　旁邊一個志愿者說：“司傅，這個志愿者是個廳局級干部，是老書記啦，剛退休…”

　　“?。?！這么大的官當志愿者？我還是頭次聽說！我們黨的好干部還是多！…老領(lǐng)導，你悠著點，別累壞了身體！”

　　說著，司機開著垃圾車消失在城市燈火里…

　　等一切收拾利索，已是凌晨三點。一輪明月高懸空中，真是清風皓月，皎潔如銀……這是多么美麗動人的寒露之夜啊……

　　一一作于2022年10月21日